
潮新闻客户端 东瓯山人 龚士芳
按:今日读到我的高中同学、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的龚士芳女士的一篇散文,觉得生活气息浓厚,韵味隽永,特转载于此。
我生于一九四六年的崇明。老宅被一条五米来宽的宅沟环绕着,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岛。唯一的通道,是南面那座光秃秃的、没有栏杆的木桥。隔壁沈家的儿子杏根,比我大十一个月,生在杏花开的二月,故名。我刚会走路时,常独自站在桥头,呆望外面的世界,心向往之,脚却不敢越雷池半步。每每此时,杏根总会摇摇晃晃地走来,他那温热的手心包裹住我的小手,我们便横着身子,像两只笨拙的螃蟹,小心翼翼地从那座令人心悬的桥上挪过去。在那懵懂的年纪里,他无疑是我全部勇气的来源,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。
我三岁那年,杏根家领养了一个比我稍大的女孩,叫秀贤。大人们私下里说,这是给他养的童养媳。我们三个人的队伍,就这样凑齐了,一同在宅沟边的老屋里长大,又一同踏上了上学的小路。
展开剩余82%崇明的田野,被东西向的大河与半里一条的明沟,切割成一片片整齐的绿锦。上学路上,杏根是从来不肯安分的。他总拉着我,抛开学堂里先生的规矩,也抛开那条正经的河沿路,一头扎进无边的农田。我们穿行于棉花地与麦垄之间,飞跃一道道明沟,跑得那样快,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。书包里仅有的两本书和一支铅笔,在我们奔跑时,啪嗒啪嗒地飞上头顶,像是为我们助兴的铃铛。而秀贤,总是那个循规蹈矩的身影,独自走在河沿上,待到学校时,往往已然迟了,站在门口,气得面红耳赤,用哀怨的眼神瞪着我们。
童年的冒险里,总掺杂着酸涩的滋味。记得一个春日,放学后我们去割羊草,瞥见一户农舍旁的枇杷树已是果实累累,青皮的果子刚透出些许诱人的黄。杏根眼睛一亮,便提议去偷。分工是明确的:他灵巧地爬上树摘,我在地下手忙脚乱地捡,而秀贤,则被安排看管篮子和镰刀,并负责望风。他刚抓住几颗枇杷,枝叶一阵响动,秀贤便惊慌地压着嗓子喊:“人来了。快逃!”杏根闻声,如同受惊的猿猴,立刻从树上跳下,也顾不得许多,拉着我的手腕,便没命地往家狂奔。我们一路不敢回头,直到冲进宅沟内,心脏仍狂跳不止。逃回家中许久,才见秀贤拖着沉甸甸的草篮和镰刀,慢吞吞地回来。她显然是一路哭着的,脸上泪水与尘土混在一起,划出一道道泥泞的痕。我望着她那张狼狈又委屈的脸,心里第一次,漫过一阵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歉疚。
杏根的骨子里,充满了不肯驯服的野性。课堂上,他常忍不住大声喧哗,好几次因扰乱课堂,被先生厉声呵斥着拖出门外罚站。课后,我总会走到他身边,默默替他拍去衣服上拉扯的皱褶与沾上的灰土,小声劝一句:“你要听话。”然而,这番苦心总在夜晚被秀贤的告状所瓦解。杏根因此受到的指责甚至打骂,他都一丝不剩地,归咎于那个沉默跟在身后的“告密者”,那双年轻的眼眸里,于是深深地埋下了怨恨的种子。
人生的河流,终将在某个节点分岔。村子的小学只到四年级。想读五、六年级,必须通过考试,去到镇上的完小。杏根的三个哥哥都止步于此,他自己的成绩又是一片黯淡,于是辍学,顺理成章地跟着父亲,做起了泥瓦工。秀贤因着那层“童养媳”的身份,识得几个字便也足够了,自此留在家中,学习纺纱织布,操持家务。唯独我,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鸟,背着书包,走向了镇子。我们不再一同在田野里疯跑,那曾经紧密相连的三条线,在命运的纺锤上,悄然松开,各自飘向远方。我们在日升月落里,相互却又不自知地,长大了。
然而,那条联结着我们童年的线,看似纤细,却异常柔韧,并未在疏远中彻底断裂。中学时,有一日放学,方才还是晴空万里,转眼间却乌云压顶,顷刻雷电交加,暴雨如注。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,升起白茫茫的水汽。同学们都被家人陆续接走,我望着茫茫雨幕,正发愁这泥泞的路如何回去,却听见一个熟悉又急切的声音,穿透哗哗雨声在喊我的名字。是杏根。他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,裤脚卷得老高,身上几乎湿透,手里却紧紧攥着我的雨鞋和另一把新些的伞。在同学们投来的混杂着惊讶与羡慕的目光里,我不知怎的,竟升起一丝难为情,赶忙换好雨具。我们一前一后走入白茫茫的风雨之中,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,谁也不说话。突然,一个焦雷在头顶轰然炸开,惊得我浑身一颤,下意识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。他什么也没问,只是手臂一用力,猛地将我拉得更近些,粗声说:“不害怕。快点走!”那一瞬间,风雨似乎都被他宽阔的肩背挡开了,那份自童年起便熟悉的、不容置疑的守护,穿越了我们日渐生疏的时光,稳稳地、分毫不差地落回我心里。
中学毕业,我参加了高考。崇明只有一个考场,设在二十多公里外的县城。我们必须提前住下,无法回家。考完后的第二天,我与同学们挤上第一班回家的汽车。到了站,我看着随身带着的那一捆沉甸甸的书籍、蚊帐、草席,再想到连日考试积攒下的疲惫,只觉得这最后一段回家的路,漫长得以至于有些力不从心。然而,命运似乎总在我最彷徨时,将他推到我面前。我刚下车,脚还未站稳,便听见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在叫我。是杏根。他推着一辆独轮车,正站在不远处,满脸都是憨厚而灿烂的笑容,用力地向我挥着他的大手。
他不由分说,将我所有的东西都牢牢地捆在他的独轮车上,又在车架一侧空出一块平整的地方,用眼神示意我坐上去。我羞怯地推辞,只肯跟在他身后慢慢走。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我看着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坎肩,露出的肩背与臂膀,肌肉虬结,在汗水浸润下泛着古铜色的光,随着推车的动作有力地起伏着。我这才蓦然惊觉,那个曾拉着我过桥、在雨中为我领路的玩伴,已在生活的打磨下,长成一个沉默而强健的男子汉了。他的独轮车,吱吱呀呀地,碾过了我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段路。
后来,我如愿收到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。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涌来,冲散了身边许多细微的过往。大学的崭新生活,像一幅浩瀚的画卷在眼前展开,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,几乎遗忘了宅沟、木桥和田野里的风声。故乡的一切,都悄然退到了记忆的深处。
直到一个寒假,我窝在家中看书,并未想起要去串门。晚饭后,杏根的母亲来我家闲坐,向我的母亲诉苦。她拍着膝盖,声音里带着哭腔:“我家那个杀千刀的杏根,如今是铁了心,一定要把秀贤赶回娘家去!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这么大,本是想着……唉,如今全完了,这个孽障……”
母亲陪着叹息。我坐在一旁,静静地听着,窗外是崇明冬夜特有的寂静与寒冷。我仿佛看见秀贤那张沾着泥泪的脸,看见杏根在雨中坚实的背影,看见独轮车在朝阳下投下的长长影子。一幕幕,清晰得如同昨日,却又遥远得隔着一生。
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。只是忽然想起宅门前那座没有栏杆的木桥。我们的一生,似乎都在过桥。他牵着我,走过了童年最胆怯的那一座。而后来的风雨之桥、求学之桥、人生之桥,没有他的陪伴,他留在了桥的那头,留在了那个有宅沟环绕的世界里,并且,亲手拆毁了一座名为“命运”的桥。
人与人的情分,大抵如此。曾经耳鬓厮磨,以为能并肩行至天涯,却不料只在某一个寻常的岔路口,道别都未曾说一声,便已各奔东西。回头望时,来路已是一片苍茫,连对方的背影,都模糊在岁月的烟尘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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